昔孔子欲居九夷,人以为陋。孔子曰: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”
守仁以罪谪龙场,龙场古夷蔡之外,于今为要绥,而习类尚因其故。人皆以予自上国往,将陋其地,弗能居也。
而予处之旬月,安而乐之,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。独其结题鸟言,山栖羝服,无轩裳宫室之观,文仪揖让之缛,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。盖古之时,法制未备,则有然矣,不得以为陋也。
夫爱憎面背,乱白黝丹,浚奸穷黠,外良而中螫,诸夏盖不免焉。若是而彬郁其容,宋甫鲁掖,折旋矩矱,将无为陋乎?夷之人乃不能此,其好言恶詈,直情率遂,则有矣。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,吾不谓然也。
始予至,无室以止,居于丛棘之间,则郁也;迁于东峰,就石穴而居之,又阴以湿。龙场之民,老稚日来视,予喜不予陋,益予比。予尝圃于丛棘之右,民谓予之乐之也,相与伐木阁之材,就其地为轩以居予。
予因而翳之以桧竹,莳之以卉药,列堂阶,办室奥,琴编图史,讲诵游适之道略具,学士之来游者,亦稍稍而集。于是人之及吾轩者,若观于通都焉,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。因名之曰 “何陋”,以信孔子之言。
嗟夫!诸夏之盛,其典章礼乐,历圣修而传之,夷不能有也,则谓之陋固宜;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,搜抉钩絷之术穷,而狡匿谲诈,无所不至,浑朴尽矣!
夷之民,方若未琢之璞,未绳之木,虽粗砺顽梗,而椎斧尚有施也,安可以陋之?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?虽然,典章文物,则亦胡可以无讲?今夷之俗,崇巫而事鬼,渎礼而任情,不中不节,卒未免于陋之名,则亦不讲于是耳。然此无损于其质也。诚有君子而居焉,其化之也盖易。而予非其人也,记之以俟来者。
路旁一歧东上,乃昔所未至者,遂前趋直上,几达天都侧。复北上,行石罅中。石峰片片夹起;路宛转石间,塞者凿之,陡者级之,断者架木通之,悬者植梯接之。
下瞰峭壑阴森,枫松相间,五色纷披,灿若图绣。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,而有奇若此,前未一探,兹游快且愧矣!
时夫仆俱阻险行后,余亦停弗上;乃一路奇景,不觉引余独往。既登峰头,一庵翼然,为文殊院,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。左天都,右莲花,背倚玉屏风,两峰秀色,俱可手擥。四顾奇峰错列,众壑纵横,真黄山绝胜处!非再至,焉知其奇若此?
挟澄源、奴子仍下峡路。至天都侧,从流石蛇行而上。攀草牵棘,石块丛起则历块,石崖侧削则援崖。每至手足无可着处,澄源必先登垂接。每念上既如此,下何以堪!终亦不顾。历险数次,遂达峰顶。
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,澄源寻视其侧,得级,挟予以登。万峰无不下伏,独莲花与抗耳。时浓雾半作半止,每一阵至,则对面不见。眺莲花诸峰,多在雾中。独上天都,予至其前,则雾徙于后;予越其右,则雾出于左。
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;柏虽大干如臂,无不平贴石上,如苔藓然。山高风钜,雾气去来无定。下盼诸峰,时出为碧峤,时没为银海;再眺山下,则日光晶晶,别一区宇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