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皋文,名惠言,先世自宋初由滁州迁武进,遂世为武进人。曾祖采,祖金第,父蟾宾,皆县学生。母姜氏。皋文生四年而孤,姜太儒人守志,家甚贫。
皋文年十四,遂以童子教授里中。十七补县学附生,十九试高等,科廪膳生。乾隆五十一年,本省乡试中式。
第二年赴礼部会试,中中正榜,例充内阁中书,以特奏通榜,皆损罢。是年,考取景山宫官学教习。五十九年,教习期满,例得引见,闻姜太孺人疾,请急归,遂居母丧。嘉庆四年,今皇帝始亲政,试天下讲士加慎,皋文中式。时大学士大兴朱文正公珪为吏部尚书,以皋文学行特奏,改庶吉士,充实录馆纂修官、武英殿协修官,盖皋文前后七试礼部而后遇,年三十有九矣。六年,散馆,奉旨以部属用,文正复特奏,改授翰林院编修。七年六月辛亥,以疾卒,年四十二。
皋文清羸,须眉作青绀色,面有风棱,而性特和易,与人交,无贤不肖皆乐之,至义之所在,必达然后已,其乡试中式,文正以侍郎主考,皋文自出其门,未尝私求见以所能自异,默然随群弟子进退而已。文正潜察得之,则大喜,故屡进达之。而皋文龂龂以善相诤,不敢隐。文正言天子当以宽大得民。皋文言国家承平百余年,至仁涵育,远出汉唐宋之上,吏民习于宽大,故奸孽萌芽其间,宜大伸罚以肃内外之政;文正言天子当优有过大臣,皋文言庸猥之辈,幸政通显,复坏朝廷法度,惜全之,当何所用?文正喜进淹雅性之士,皋文言当进内治官府、外治疆埸者。与同县洪编修亮吉于广坐诤之,亮吉后以上书不实,遣戍,赦归田里,皋文则竟死矣。
方皋文为庶吉土时,今皇上加上列至尊号,盛京太苗旧藏宝,例遣官磨治,篆所加尊号,刻入之。皋文以能篆书,受廷推,言于当事者:宜自京师下所司等上上玉,刻成,遣使奉藏,其旧藏宝不得磨治。当事者以为然,格于例不果奏。已而叹曰:“天下事皆如是耶?吾位卑,能言之而已。”
皋文善书,初学李阳冰,后学汉碑额及石鼓文。尝曰:“少温言篆书如铁石陷入屋壁,此最精晋书篆势,是晋人语,非蔡中郎语也。”少为辞赋,尝拟司马相如、扬雄之言。及壮,为古文,效韩氏愈、欧阳氏修。言《易》主虞氏翻,言《礼》主郑氏玄。始至京师,与王灼滨麓、陈石麟子穆及敬最友善。尝曰:“文章末也,为人非表里纯白,岂足为第一流哉?”
皋文娶于吴,子成孙,女适国子监生董土锡。铭曰:
车揱马攻驾千里,隆隆之轮踬于阤。勿乎皋文谁讯此,铭之幽扃俟来祀。
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,是不然。秦之乱天下之法,无待于李斯,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。
当秦之中叶,孝公即位,得商鞅任之。商鞅教孝公燔《诗》、《书》,明法令,设告坐之过,而禁游宦之民。因秦国地形便利,用其法,富强数世,兼并诸侯,迄至始皇。始皇之时,一用商鞅成法而已。虽李斯助之,言其便利,益成秦乱,然使李斯不言其便,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。何也?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,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。
斯逆探始皇、二世之心,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。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,而为商鞅之学;扫去三代先王仁政,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,焚《诗》、《书》,禁学士,灭三代法而尚督责,斯非行其学也,趋时而已。设所遭值非始皇、二世,斯之术将不出于此,非为仁也,亦以趋时而已。
君子之仕也,进不隐贤;小人之仕也,无论所学识非也,即有学识甚当,见其君国行事,悖谬无义,疾首嚬蹙于私家之居,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,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,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,而不吾罪也;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,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。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,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,而以富贵之谋,贻天下之乱,固有终身安享荣乐,祸遗后人,而彼宴然无与者矣。嗟乎!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。其天之诛恶人,亦有时而信也邪!《易》曰:“眇能视,跛能履;履虎尾,咥人凶。”其能视且履者幸也,而卒于凶者,益其自取邪!
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,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。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,虽间有得失,而大体得治世之要。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,不亦远乎?行其学而害秦者,商鞅也;舍其学而害秦者,李斯也。商君禁游宦,而李斯谏逐客,其始之不同术也,而卒出于同者,岂其本志哉!宋之世,王介甫以平生所学,建熙宁新法,其后章惇、曾布、张商英、蔡京之伦。曷尝学介甫之学耶?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,与李斯事颇相类。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,固也。
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,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,其为人尤可畏哉!尤可畏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