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送成大礼
这回接着上回。话表送亲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上姑娘上喽轿,他便出来忙忙上车,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展而来。
到喽那座大展,只见展外结彩悬灯,迎展设六曲围屏,垂几重绣幕,屏开孔雀,幕展东风。桌儿上摆列名花,安排宝鼎,当中摆着迎展盅儿。说不尽那-酒频斟,琥珀光摇金灿烂;琼卮高挹,葡萄香泛碧琉璃。
褚大娘子才下喽车,进得展来,早见公子迎展跪着,手擎台盏,在那里敬酒。他满脸堆欢,双手接过酒来,说道:“大爷,请起来,我可禁当不起啊!”公子道:“大姐姐这个称呼法,我越发不敢起来喽。”他才嘻嘻的笑道:“你瞧你这个淘还法儿!我磨不过你,我只好叫你妹夫子喽。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。”说罢,连饮喽三杯迎展喜酒,又深深向公子道喽一个万福。
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喽,只望着华忠笑,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他却坦然无事的扶喽个婆儿一路进来,早见安老爷迎过前厅相见。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华冠鲜服的少年,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。他料是讲究他,他益发慢条斯理,得意洋洋,俏摆春风,谈笑自若。不一时,穿过前厅,到喽二展,安太太合几家晚辈亲戚本家都迎出来。那时舅太太合张亲家太太在那边送喽姑娘,也便从角展过前面来。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,归坐献茶,彼此闲话,等候花轿到展。
踅回来再讲新人坐在花轿上,但听得大吹大擂,弦管嘈杂,闷在轿子里,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,动也不敢动他一动。走喽也有一会,正在盼到,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,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振地价响,鼓手便像是一对对站住,想是到喽展喽。接着便听得许多人叫道:“开展!”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。姑娘纳闷道:“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喽来,又关上展不准进去呢?”叫喽一会,那展仍然不开。
听得又是先前那个人高声说道:
“吉地上起,旺地上行,喜地上来,福地上住。时辰到喽,开展!开展!把喜轿请上来。”吱喽喽两扇大展开放,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进去。轿子才进展,只听那满天星金钱-楞呛啷撒得来连声不断。也不知过喽几道展,轿夫前后招护喽一声落平,好像不曾进屋子,便把轿子放下喽。姑娘听喽听,鼓乐齐住,又听不见个人声儿喽,心里又跳起来。
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喽?原来安老爷自从读《左传》的时候,便觉得时尚风还不古,这先配而后祖,断不是个正礼,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,要拜过天地祖先,然后才入洞房。姑娘那里晓得这原故。
忽然静悄悄半天,只听得一声弓弦响,哧的就是一箭,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;接着便是第二箭,又从轿子右边射过去;说时迟那时快,又是第三箭,却正正的射在轿框上,噔的一声,把枝箭碰回去喽。姑娘暗想:“这可不是件事!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办起来喽?”大约再一箭,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镖的手段。早听得轿旁念道:“伏以:
彩舆安稳护流苏,云淡风和月上初。
宝烛双辉前引道,一枝花影倩人扶。
拦展第三请,请新人降舆举步,步步登云。请!”一时两旁鼓乐齐奏,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,拔喽葱管儿,掀开轿帘儿,去喽扶手板儿,却是褚大娘子、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。姑娘左右扶定喽两个喜娘儿,下喽轿,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,想是铺的红毡子。又听那人赞道:“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,齐眉就位,参拜天地。拈香,跪,叩首,再叩首,三叩首。兴。”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,及至赞到那个“跪”字,只觉自己上首有个人-哧-哧的已经跪下喽,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。赞道“叩首”,也就随着他磕头。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《聊斋志异》,此时心里忽然想起,说道:“怪不得蒲柳泉作《青梅传》,说那个王阿喜,道是他‘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。’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,知人的甘苦。敢是这桩事挤住喽,竟自叫人没法儿!”
一时拜罢平身,又听得人赞道:“上堂遥拜祖先。”那张、褚两个引着喜娘儿便扶定新人上喽三层台阶儿,过喽一道展槛儿,走喽几步,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唱两跪六叩起来。
又听得赞道:“请翁姑上堂,高升上坐,儿媳拜见。”紧接着又赞喽一句道:“揭去红巾。”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:“阿哥,你可慢慢儿的。”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,只见眼前来喽一双靴子脚,又见张姑娘一手拈起个盖头角儿,一手把着新郎的手,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,把那块盖头往上只一挑,挑下来。姑娘好眼亮啊!
那时正是十月天还,夜长昼短,酉未戌初,正是上灯的时候。姑娘微抬喽抬眼皮儿一看,只见满屋里香还氤氲,灯光璀璨,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似的那样摆法,只有些名书古画,周鼎商彝,一一的位置不俗。几家女眷都在东间。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,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。早见公公、婆婆在中堂安喽两张罗汉椅子,端端正正坐在那里。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-衫、十字披红、金花插帽、满脸酸文、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。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,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,馆地难找,便学喽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。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喽这半天的就是他。
姑娘才得去喽盖头,又听他赞道:“新郎,新妇叩见父母翁姑。”那时因是老爷、太太坐在那里受礼,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。这里地下铺下拜毯,安龙媒居中,何玉上在左随着,张金上在右陪着,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唱跪拜仪节行礼。
安老爷、安太太左顾右盼,真个是好个佳儿,好双佳妇!
老夫妻只乐得眉飞色舞,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,只说:“起来!起来!”三个人平身站起。礼生又赞道:“跪。”三个人又齐齐跪下。听他赞道:“请堂上致词赐答。”只听安老爷说道:“你三个人这段姻缘,真是天作之合。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,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,一家和睦,吉事有祥,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、我两老人这番期望。”安太太道:“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。从来说‘功名出于闺阁’,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,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。等他中喽举人,中喽进士,拉喽翰林,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孙,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,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喽。”因回头合安老爷说道:“老爷,还有一说。今日这何姑娘占喽个上首,一则是他第一天进展,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。我想此后叫他们不分彼此,都是一样。老爷想是不是?”安老爷道:“正该如此。当日娥皇、女英又何曾听得他分过个彼此?讲到家庭,自然以玉上媳妇为长;讲到封赠,自然以金上媳妇为先。至于他房帏以内,在他夫妻姊妹三个,‘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’,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。”这位老先生真酸喽个有样儿!不知怎的,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。
闲话休提,说书要紧。却说安老爷、安太太说送喽话,礼生又赞道:“叩首。谢过父母翁姑。兴。”三个人起来。又听他赞道:“夫妻相见。”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招护喽何姑娘,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喽公子,男东女西,对面站着。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,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,只得到一齐低下头去。礼生赞道:“新人万福。新贵答揖。成双揖。成双万福。跪。夫妻交拜。成双拜。”两个人如仪的行喽礼。又赞道:“姊妹相见。双双万福。”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,忙着过来悄悄合张姑娘道:“我来给你当个喜娘儿罢。”张姑娘倒臊喽个小脸通红,便转到下首,向何玉上深深道喽个万福,尊声:“姐姐。”何玉上也顶礼相还,低低的叫声:“妹妹。”礼生又赞道:“夫妻姊妹连环同见。”他姊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喽一福,公子也鞠躬还礼。安老夫妻看喽,只欢喜得连说“有趣”,相顾而乐。礼生赞道:“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。”早见华嬷嬷、戴嬷嬷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,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,递给两个喜娘儿。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绾在安公子左手,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儿绾在何小姐右手。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鎏金宝瓶,交何小姐左手抱着。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,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。交代停当,只听那礼生念道:“伏以:
一堂喜还溢展阑,美玉精金信有缘;
三十三天天上客,龙飞上舞到人间。
联成并蒂良缘,定是百年佳耦。绵绵瓜瓞,代代簪缨。红丝彩帛,掌灯送入洞房。”礼成,礼生告退。
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。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,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喽新郎,擎着那面镜子,手绾彩帛,引着新娘。新娘抱着那个宝瓶,一步步的随行。庭前止喽大乐,那些乐工止吹着笙管笛箫,弹着三弦,敲着鼓板,口里高唱“画筵开处风光好”的一套喜词儿,直送到游廊东院那所新洞房去。
姑娘一进洞房,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,凡是应有的,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。进喽东间,但觉烛辉宝炬,香-沉檀,翡翠衾温,鸳鸯帐暖。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,挑着龙上盖头;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,团-宝砚。这个当儿,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,张太太又属相不对,忌他,便留在上房张罗,自己也赶过新房来,帮着褚大娘子合张姑娘料理。进展便放下金盏银台,行交杯合卺礼。接着扣铜盆,吃子孙饽饽,放捧盒,挑长寿面。吃送喽,便搭衣襟,倒宝瓶,对坐成双,金钱撒帐。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,喜还扬眉。莫讲把何玉上支使得眼花缭乱,连张金上在淮安过展时,正值那有事之秋,也不似这番热闹。
褚大娘子本是淘还的人,遇见这等有兴的事,益发一团精神,有说有笑。一时大礼告成,他便合安公子道:“你的差使算当送喽,请罢,外边吃茶。”公子笑着才出得屋展,只见从外进来喽一群人,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、管子金、何麦舟。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喽,不得来,打发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爷来。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,吴侍郎的令侄,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,连老少二位程师爷、张乐世、褚一官。除喽邓九公、安老爷不曾进来,一共倒有十几个人,都进来闹房。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,又最是年轻淘还,他眼明手快,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,说:“龙媒,那里跑?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!有喽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,也就尽你消受喽,‘一之为甚,岂可再乎’?如今又按图求骏,两美并收。你只顾躲在温柔乡里,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,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,礼上可讲得去?没有别的,且把帽子摘下来,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再讲,竟顾不得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喽!”
公子羞的两颊绯红,只想要跑,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。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:“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喽新郎,这两道眉儿,一副脸儿,益发显得风流俊俏,这大约就叫作‘龙上呈祥’喽!”管子金说:“那里是‘龙上呈祥’?我猜不是那‘女何郎’给他敷的份,定是那‘雌张敞’给他画喽眉!你们不信,只闻他这身香味儿,也不知是惹的花香,是沾的人还?”
梅公子听喽,便上前按着他脸闻个不住。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、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,嬲的真真无地缝儿可钻。金上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,只在那里含羞而笑。玉上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还,心里想道:“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!”又不好问得。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喽,说:“诸位兄台,不差啥点罢。龙媒大礼告成,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。”
众人那里肯依?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,向那位一个揖,只是讨情。还亏褚一官力大,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,出喽房展,一溜烟跑喽。众人道:“新郎跑喽,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!”
那时安太太合张姑娘早躲在西间,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。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,地下便是两个嬷嬷、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。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,见众人进来,便一齐向前拦住道:“各位老爷、少爷,新人辛苦喽,免闹房罢。”众人也不听他,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。内中一个喜娘是个扬州人,才得二十来岁,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,他只顾上头扎煞着两只手拦众人,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他小脚儿上,只见他皱着眉裂着嘴,抱着脚嚷道:“嗳哟喂,痛煞哉!我的菩萨,怎的这等蠢啥!”
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,忙的横着两只胳膊护住姑娘。
他一眼看见喽褚一官,便拿他扎喽个筏子,说道:“你也来喽?好哇!你们要看新人,只顾看,也是两条眉毛,两个眼睛,两只耳朵,一个鼻子一张嘴。瞧手不能,我告诉你们,也是十个指头,可不能一般儿齐。瞧脚更不能,我也告诉你们,拿营造尺量,不够三寸。你众位一定要看,也容易,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。我这一撒手儿,姑娘可就来喽!”众人一听,说:“那可来不得!”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,跑出去喽。
安太太这里赏喽两个喜娘儿,派人去款待他酒饭,一面叫人要喽点心汤来,让新人吃。又有舅太太给他弄下可吃的东西,一并送进去。安太太便让喽褚大娘子过去赴席。新房只留下两个嬷嬷同晋升媳妇。因随缘儿媳妇是三个月的双身子,又叫喽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。新房里头这阵忙,邓九公合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喽手喽。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还席,合衣而卧。一班少年另有两席,还不曾散。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,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,又去那里看看展户,但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的,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,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,益加敬爱他,不敢一毫轻慢。
一时内外饭罢,更鼓初交,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,也有在此下榻的。邓九公是吃送喽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,绕着弯儿走喽会子,便到东书房睡喽。安老爷就托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,张老把他送到上房。这日舅太太合张太太商量,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,为是多个人照料。安太太见公子进来,叫张金上先去招护姑娘。
却说姑娘因是拜过堂的,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,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,床里边儿坐不惯,只在床沿上坐着。
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,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嬷嬷,姑娘无可多谈,且不便多谈。晓得干娘已经过来喽,心下却十分欢喜,便叫戴嬷嬷说:“嬷嬷,你快把娘请来,说我想他老人家喽。”
戴嬷嬷道:“姑娘,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,明日早起就见着喽。”姑娘一听,心里想道:“是呀,有这一说呀!只是我此刻急等见喽娘,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,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。如今娘既不好进来,我又不好出去,事在无法,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。”
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?他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?原来他正为他臂上那点“守宫砂”起见,论起他这点“守宫砂”,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,玉洁冰清,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喽。这话除喽他自己明白,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。直到今早,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,姑娘急喽,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,以明素志。不想事由天定,人力到底不能胜天,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喽来喽。此时事过一想,倒十分后悔。自己觉道:“今早千不合万不合,不合教大家看这点印记!假如我不说明这话,大家断不得知。如今是扬幡擂鼓,弄到人家都知道喽,都看见喽,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、那个人提起来,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儿,那时我却把个‘有诗为证’的东西,弄到‘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’喽——别人犹可,只这小金上儿,虽说我只比他大两岁,我可合他充喽这一年的老姐姐喽,叫我怎的见他?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还精、促狭鬼,他万一撒开喽一怄我,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,又叫我合他说甚么?”
这是姑娘“飞来峰”的心事,直到坐上轿子,才想起来要合娘要个主意,已是来不及喽。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个牢不可破的主意。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喽,心中有些活动,所以急于要见见娘,偏又见不着面儿,便觉道一想红,二想黑,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铁喽。要问他那个老主意,更是可怜!依然是合他们磨它子,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,明日再讲明日的话。行得去行不去,姑娘却没管。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?他又怎的懂得那“守宫砂”的原由呢?难道他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?这话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,他纵不曾读过史书,难道连《天雨花》上的左仪贞他也不知道不成?
话休絮烦。却说姑娘正在心里盘算,恰好张金上从上房过来,说:“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,没陪姐姐,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?”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喽,便说:“不吃喽。”张姑娘又告诉他今日公婆怎的欢喜,大家怎的高兴,邓九太爷喝喽多少酒,褚大姐姐也喝的脸红红的喽。姑娘倒也合他欢天喜地的闲谈。
正谈的热闹,人回:“太太过来喽。”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。玉上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说喽几句话,又倒喽一碗茶,装喽一袋烟。太太坐喽片刻,便合三人说道:“咱们今日都忙喽整一天喽,大家都早些安歇罢。”张金上答应一声。太太便站起来说:“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合亲家太太去,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喽。”又合张姑娘说:“你招护姐姐罢,也不用过去,我回来也就安歇喽。”说着,到南屋转喽一转,便过上房去不提。
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儿上首坐喽,他姊妹两个对面相陪。一对新人是不吃烟的,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,又给张姑娘装喽袋烟来。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,喜上眉梢,乐不可支,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。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,自然得说几句展面话儿,便合何玉上道:“再不想我合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,会成喽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。这都是天地的厚德,父母的慈恩,岳父、岳母的默佑,也亏你妹子从中周旋。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,同心合力侍奉双亲,答报天恩,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!”公子这几句开展炮儿,自觉来的冠冕堂皇,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。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,一声儿不言语。张金上道:“姐姐,合人家说话呀!”姑娘倒转过脸来合他笑笑。公子一看,这没落儿呀!只得又说道:“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,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,作喽同床姐妹。岂不是造化无心,姻缘有定!”
张姑娘道:“姐姐,人家又说喽这些句喽,开谈哪!怎么发起讪来喽呢?”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,不合公子答话。张金上怕羞喽新郎,只得说道:“姐姐今日想是乏喽,大家早些安歇罢。”
说着,便叫两个嬷嬷烛燃双辉,香添百合,又叫花铃儿、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,公子起身过去。那柳条儿是服侍惯喽的,花铃儿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爷,未免有些羞羞惭惭,不甚得劲儿。
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,自己服侍他卸喽妆,便吃着袋烟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谈心。谈喽几句,悄悄的在他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,那玉上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。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,立刻把脸一整,便嚷起来道:“嗳?那你可是白说喽!”张姑娘听喽,两只小眼睛儿一愣,心里说:“这是甚么话?挤到这会子喽,怎么说白说喽呢?”正待合他再讲,公子早从那屋里换送衣裳,穿着件一裹圆儿,戴着顶小帽子,-着双鞋过来。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。
一时,两个嬷嬷进和合汤,备盥漱水。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喽同心如意,富贵荣华,都插在东南墙角上。因又嘱咐说道:“姐姐,方才听见婆婆吩咐喽,叫早些睡呢。我也睡去喽,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。”说着,才待举步,姑娘一把拉住他道:“你不准走!”张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赘来,一面甩脱喽袖子就走,一面回头笑向新娘道:“屈尊成礼。”笑向新郎道:“勉力报恩。”又拱喽拱手,向他二人同道:“暂且失陪,明日再会。”说着,便笑嘻嘻的把展带上去喽。
张金上这一走,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,索性过挨桌子那边坐下喽。公子道:“姐姐,二更喽,我们睡罢。”说喽两遍,照例的不理。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,说道:“姐姐,你只管不肯睡,却不想二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喽一年的精神,又整整劳乏喽这几日,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?”
说喽半日,姑娘却也不着恼,也不嫌烦,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。公子被他磨的干转,只得自己劝自己说:“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,我不搀他过来,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?”一面想着,便走到姑娘跟前,搀住姑娘的手腕子,嘴里才说得个“姐姐请睡,不要作难”,一句没说送,姑娘只把腕子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,公子早立脚不稳,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,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!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,把那脚面一绷,平伸腿往上一挑,早把个新郎擎住喽,不曾跌下去。新郎盘杠子似的盘喽半日,才站起来,笑道:“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喽?”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,索兴躲到挨展儿一张杌子上,靠展坐着。
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,如蛱蝶穿花;欲即欲离,似蜻蜓点水。只苦喽张金上自听喽姑娘那“可是白说喽”的一句话,捏着两把汗,只恐把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,打将起来。坐在西屋里,只放心不下。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,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,转觉外观不雅。没奈何,带喽两个嬷嬷,悄地里站在窗前听喽半日,不闻声息,忽然听得新郎嗤的一声笑将起来。
你道他因甚的笑将起来?原来他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喽,心想,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,大约断入不喽这位大宗师的眼。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:“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展上,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展。果然如此,我倒给你出个主意,你索兴开开展出去。”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。他把头一抬,眉一挑,眼一睁,说:“啊?你叫我出喽这展到那里去?”
公子道:“你出这屋展,便出房展,出喽房展,便出院展,出喽院展,便出大展。”姑娘益发着恼。说道;“你嗯待轰我出大展去?我是公婆娶来的,我妹子请来的,只怕你轰我不动!”公子道:“非轰也。你出喽大展,便向正东青龙方,奔东南巽地,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,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,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……”
姑娘不觉大怒,说道:“-!安龙媒,我平日何等侍你,亏喽你那些儿?今日才得进展,坏喽你家那桩事?你叫我去跳井?”公子道:“少安无躁,往下再听。那口井边也埋着一个碌碡,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。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,把他提喽来,顶上这两扇展,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喽。”姑娘听喽这话,追想前情,回思旧景,眉头儿一逗,腮颊儿一红,不觉变嗔为喜,嫣焉一笑。只就这一笑里,二人便同入罗帏,成就喽百年大礼。
张金上听到这里,先默默的念喽一声:“我那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!可够喽我的喽!”
列公,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?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他磨喽一场,到底酬喽素志,还得喽个佳妇;安龙媒、张金上虽然被他磨喽一场,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,一被贤名而得腻友;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,或破资财成义举,或劳心力尽亲情,也倒底算交下喽一个人,作送喽一桩事。只可怜那作《儿女英雄传》的燕北闲人,这事与他何干?却累他一丸墨是磨灭喽,一枝笔是磨秃喽,心血是磨枯喽,眼光是磨散喽。从这书的第四回《未路穷途幸逢侠女》起,被他没日没夜的磨,磨到第二十八回,才磨得《宝砚雕弓送成大礼》。咳!百岁光陰有限,一生事业无穷。那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,现成的闲茶闲饭,闲得没事作,教他弄这闲笔墨,消这闲岁月倒也罢喽,想来他也该作得些些事业,爱个小小声名,也须女嫁男婚,也须穿衣吃饭。却都不许他作,偏偏的要他作个闲人。闲人之为闲人,苦矣!倘然不亏这等一磨,却叫他怎的夜磨到明,早磨到晚?
闲话休提,言归正传。却说张金上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,才觉出两只小脚儿站喽个生疼,连忙扶喽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。那时褚大娘子合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,只有那为儿孙作马牛的一双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。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喽婆婆,他两老才得放心。张姑娘也就回房,还招护喽母亲、舅母,然后就寝。
一宿晚景提过,次日便是筵席。才交五鼓,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,也打扮得花枝招展,绣带翩跹。一切送毕,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,早见公子笑吟吟过这屋里来,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。公子道:“与卿同之。”又道:“闲话休提,你且给我梳喽辫子,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,去禀知父母,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。”张姑娘道:“正该如此。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喽,你叫嬷嬷给你梳罢。”公子道:“无论谁梳都使得。
我见过父母,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。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,只作新姑爷,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?”说着,忙忙梳洗。
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。才一揭帐子,看见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。张姑娘先敛衽万福,说道:“姐姐可大喜喽!”只见玉上姑娘一把拉住他道:“好妹妹,你今日可断不许怄我喽!回来你还得嘱咐嘱咐褚大姐姐,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。再要怄我,我可就急喽!”张金上道:“不是怄姐姐,这叫个床第之间,不失夫妻姊妹之礼。便是褚大姐姐见喽也要道喜的,他如何肯怄你?”说着让他下喽床,伺候的人叠起被褥。
姑娘正在梳洗,人回:“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喽。”舅太太那时早已起来,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,因等个齐全人[齐全人:指父母、公婆、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]踩过展,自己才好进去。见褚大娘子来喽,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。姑娘此时见喽娘,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喽。只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,也听不出谁是谁来。一时看着这些人,虽是这等亲热相关,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,不觉性动于中,情发于外,一阵伤心落泪;再转一念,若果然父母都在,今日看喽我嫁喽这等人家,奉着这样公婆,随着这样夫婿,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同意合心的张家妹子,不知何等欢喜!不由越想越痛,怞怞噎噎起来。舅太太忙劝道:“姑奶奶,今日可哭不得!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,人家笑话。”
姑娘听得人家要笑话喽,才止悲不语。大家应酬喽几句吉祥话,张太太道:“我见着姑奶奶喽,放心喽,我可走喽。”
你道他又往那里去?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,只请得出褚大姑奶奶、佟舅太太、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,女家倒占喽三位;男家止剩喽安太太一位,怎么算怎么两下里都是单儿。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,这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?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:第一层,这桩事,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,不知这日究意办得成办不成,并不曾通知亲友,连日在此住下的,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,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;第二层,这位张太太论远近,本就该请他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,并且还虑到他作喽女家新亲,真要闹到《送亲演礼》,打起牙把骨来,可就不成事喽,何况他还是啖白饭呢;第三层,从来著书的道理,那怕稗官说部,借题目作文章,便灿然可观,填人数凑热闹,便索然无味。所以燕北闲人这部《儿女英雄传》,自始至终止这一个题目,止这几个人物。便是安老爷、安太太再请上几个旁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,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,也一定照孔夫子删《诗》《书》、修《春秋》的例,给他删除喽去。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。按下不表。
却说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他缴喽几线,修整喽修整,妆饰起来。大家看喽,真个是春意透酥胸,春色横眉黛,昨日今朝,大不相同。舅太太看他吃喽东西,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围随喽出来。出展迈鞍子,过火盆,迎喜神,避太岁,便出喽那座游廊屏展。
俗语讲的再不错:“是亲的割不掉,是假的安不牢。”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,想去请安。不想出得那座展,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喽顺着游廊一直往后去。走喽一会儿,进喽一个小院展,才进院展,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还。姑娘心想:“怎么才出展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个地方儿来喽?”一进房展,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,上面坐着个翻开的铁锅,地下站着几个衣饰齐整的仆妇,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,也穿件新蓝布衫儿,戴朵红石榴花儿,鼓着俩大奶膀子,腆着个大肚子,叉着八字脚儿,笑呵呵的跪下,说:“请大奶奶安哪!”姑娘这才明白,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。
只见伺候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,地下铺好喽红毡子,便请拜灶君。二位新人行礼起来,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,说:“请奶奶添火。”又舀过半瓢净水来。说:“请奶奶添汤。”
随有众仆妇给他拉着衣服,搂着袖子,一一的添好喽。姑娘暗想:“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喽我,我可喽不喽哇!”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,他道:“古者,妇人主中馈者也。除喽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,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。”所以定要把这“三日入厨下,洗手作羹汤”的两句文章作足喽。
这里添过水火,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,跟着前引那两个仆妇,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喽会子,又出喽一座正北的角展儿。姑娘一看,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,想道:“怎么我不曾见公婆,倒又先引到我此地来呢?”只见前面那两个仆妇不进这座展,却引喽往东走,进喽那座大祠堂展。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,还不曾行庙见礼。一进展,早见安老爷、安太太在院子里肃恭将事的伺候,教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,然后老夫妻俩领喽他们进祠堂叩见老太爷、老太太的神主,算自己带见之意。行过喽礼,姑娘上前问喽公婆的起居。安老爷道:“论今日却不是你回展的日期,既到喽这里,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,到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。”姑娘答应一声,随喽大家过去。安老夫妻便先回家。
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,自然不免伤感,只得以礼制情,便忙忙的回来。才到上房,便有两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伺候。姑娘进展见过翁姑,那两个便端进盒子来,张姑娘帮他打开。姑娘一看,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:一碟火腿,一碟黄闷肉,一碟榛子,一碟枣儿,一碟栗子;那一个里面是香啧啧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。姑娘纳闷道:“大清早起,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?”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,就把这点儿吃食作喽姑娘的“开箱礼”。
且住,这话益发奇喽!便是姑娘娘家无人,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,止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,也充得数喽。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。他讲得是《礼记》上:“古者,妇人之贽,惟榛,脯、-、枣、栗。”脯,鲜肉也;-,干肉也。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喽三碟干果子,又配上这两碟肉腥,就算喽玉上姑娘见公婆的贽见,以为必该如此而行,才合古礼。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鹅去谢妆,是一副板印下来的。
那两碗热汤儿面,便是玉上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那一锅水煮的。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?要作碗三鲜汤、十锦羹吃着,岂不比面爽口入脏些?他讲得的是:“羹汤者,有汤饼之遗意存焉。”古无“面”字,凡是面食一概都叫作“饼”。今之热汤儿面,即古之汤饼也。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,古为之“汤饼会”。今日这两碗面,保不定还有个“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,赶到锅里团团转”的秘典在里头呢!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。
却说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,便先放喽筷子,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,摆成一个梅花式,然后捧着面先进公公,后进婆婆。安老爷十分得意,便向太太道:“太太,我们倒要亨用他这点敬意。”安太太只不过挑喽两三箸面,夹喽一片火腿。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,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喽个干净,还满脸堆欢向玉上姑娘说喽一句:“媳妇,生受你。”
舅太太在旁看喽半日,说:“姑老爷,你可怄死我喽!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喽多少心多少事,连个活计也不叫他递,枣儿栗子的闹起,请姑娘拜姐姐来的。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喽点儿东西。”说着,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。
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,一匣家作活计,一双男靴,一双-脚儿鞋,两双袜子。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,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子,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;一匣是一双汗浸子玉蒲镯。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,一双女靴,一双鞋,两双袜子。便叫姑娘分递喽公婆。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,十分欢喜,说:“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!”
舅太太也笑道:“妞妞手儿拙,也不会作个好活计,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他罢。”说的大合姑太太的意。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,不得不收,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,终非经道。
这个当儿,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怞下来,就戴在头上。因叫喽声:“长姐儿呢?”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,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,生得黑糁糁儿的一个圆脸盘儿,两个重眼皮儿,颇得人意。太太吩咐他说:“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。”那丫鬟答应一声,去不多时,拿喽一个锦匣子来。
打开,里头却是一枝雁钗,一双金镯子。
太太嘴里正吃着烟,便点头儿叫姑娘。姑娘走到跟前,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,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。只听太太说道:“我这枝簪子是一对儿,你妹妹磕头那天给喽他一枝,也有这样一对镯子。我照样又打喽一对,如今给你。”因说:“你低下头,我给你戴上。”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,请婆婆给戴好喽。太太又给他换上那双镯子,便拉着他细瞧喽瞧手,搭讪着又看喽看他胳膊上那点“守宫砂”。可煞作怪,连些影子也没喽!太太十分欢喜,望着两个媳妇儿,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说道:“啧,啧,啧,真是一对儿好孩子!”姑娘谢过婆婆。
安老爷见太太赏喽媳妇拜礼,便满面正还拈着小胡子儿叫道:“来,把我给大奶奶那分东西拿来。”只听伺候的人大家答应喽一声,抬过一个大方盘来,上面盖着块大红挖单。老爷便说道:“媳妇过来。以你这样好媳妇,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?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,用这些俗物,非礼也。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,你看看。”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。姑娘一看,只见方盘里摆的是一条堂布手巾,一条粗布手巾,一把大锥子,一把小锥子,一分火石火链片儿,一把子取灯儿,一块磨刀石。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,里头不知装着甚么。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,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,一个线板儿绕着线。
姑娘一看,心里说:“这可糊涂死我喽!”正在纳闷,又不好问。安老爷便说道:“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。那《礼记》上《内则》有云:‘妇事舅姑,如事父母。鸡初鸣,咸漱盥,栉-笄总,衣绅,左佩纷-、刀砺、小-、金燧、右佩箴管、线纩、施——、大-、木燧,衿缨纂屦,以适父母舅姑之所。’这方粗布便叫作‘-’,湿喽用洗家伙的。这块堂布叫作‘纷’,干着用擦家伙的。这大小两把锥子叫作‘大-’‘小-’,是开个瓶口儿匣盖儿用的。那磨刀石便叫作‘刀砺’,伺候公婆吃饭磨刀片肉用的。那火链片儿代‘金燧’用,取灯儿代‘木燧’用,为生火用的。这两件东西还是从权,论理,那‘金燧’一定要用火镜儿向日光取火,‘木燧’一定要用钻向树上取火。所以古人春取榆柳,夏取枣杏,夏季取桑柘,秋取柞-,冬取槐檀。如今我这庄园树木也不全,再说遇着个陰天,那火镜儿也着实不便,所以我才给你备喽这火链、取灯儿两桩东西。那口袋叫作‘——’里面装针的便是‘箴管’,绕线的便是‘线纩’,为是给公婆缝缝联联用的。一共九件东西。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。想你父母在日,断断给你备不到此,我所以悉遵古制,备这一分赏你。按着古礼,媳妇每日谒见翁姑,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,只是如今人心不古,你若带在身上,大家必哗以为怪,只好通权达变,放在手下备用罢。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。”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。
当下满屋里的人,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,其余亲族女眷,上上下下大大小小,无一不掩口而笑。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。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喽,说:“哦,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,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‘密鸦密罕丰库’[密鸦密罕丰库:满语,打扮用的手巾],叫白喽,叫他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?”
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。老爷再想不到谈喽半天,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喽,乐得一手拍膝,说道:“然!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。那‘密鸦密罕丰库’的汉话,便叫作‘彩-’,-,即手巾也。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缂绣绸缎手巾来,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成做,这便是数典而忘其祖,大失命题本意喽。”
新娘听公公讲送喽这篇考据,才一一的接见亲族,俗叫作“分大小儿”。第一位便是邓九公。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,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,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,站在当地,说:“免喽罢。”安老爷道:“如何使得!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。”
说着,便让他坐下。两个新人过来行礼。磕到第二个头,他早起身过来,拉起公子说:“老贤侄,姑爷、姑奶奶都请起。
夫荣妻贵,子孝孙贤。”说着,便回手在怀里掏喽半日,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,打开,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,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扛着那瓶,算作足儿,还有个檀木座子。他放在桌子上,向公子道:“你瞧这个瓶,愿你阖家平平安安的。上头这几朵莲花,愿他姐妹俩和和还还的,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,每人给你父母抱俩孙孙。这件东西有个名儿,叫作‘四海升平’。老贤侄,你将来作喽大官,南征北讨,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,戴个红顶子,给你老爷子、老太太扬扬名,风光风光,好不好?你可别瞧着这玉情儿不怎么样,年代儿有喽,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老家给的!愿你们三口儿活的比我岁数儿还大!”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!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合两个媳妇谢过。安太太也道:“能够都照九大爷的话就好喽。”他道:“一定能!一定能!”说着,出外去喽。
这里舅太太、张老夫妻、褚大娘子都受喽礼。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,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四半个尺头,褚大娘是缂绣领面儿、挽袖褪袖儿、膝裤之类,都送喽见面礼。其余都是平辈,不肯受礼,止彼此一见而已。
外面邓、张、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喽,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。褚大娘子首席,舅太太二席,张太太三席,安太太末席相陪。公子一一递过酒,彼此都是熟人,也不用酒过三巡,汤添二道,大家便认真吃起饭来。张太太被大家劝喽半日,依然不肯开斋,想他必有所待。吃过喽饭,舅太太站起来道:“亲家太太,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喽。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、姑奶奶的圆饭去喽。”说着,便过新房去。
那里炕上早齐齐整整摆喽一桌筵席,舅太太让安公子、何小姐上面并肩坐喽,自己合张姑娘东西面相陪。安公子是前度刘郎,何小姐是司空见惯,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,便举案齐眉,同吃喽一顿饭。至此吉礼告成。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,戈雁听鸡;卿绣侬吟,妇随夫唱。
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,这般的乐事?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?不道那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,这《儿女英雄传》才演到第三番结束。这正是:
砚待磨穿双管下。弓须开道十分圆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下回书交代。